我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,但小学和中学都是在磐石市红旗岭镇度过的。红旗岭镇是中国最大的镍矿所在地,我是一名矿工子弟。当年为了采掘和冶炼镍矿,这个北方小镇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,各地的春节习俗在这里融为一体。
20世纪80年代的矿区春节习俗和各地差别最大的是大红灯笼。红旗岭地处丘陵地带,矿山家属区是沿着丘陵坡面盖起的一排排平房。每年过年前,家家户户门口都会挑起一盏红灯笼。矿山工人中有的是能工巧匠,矿区的铜、铁、铝、木等材料也很多。矿山工人们编的灯笼形状各异,西瓜灯、荷花灯、走马灯、宫灯……样式五花八门。到了年三十夜晚,灯笼一盏盏点起来,漫山遍野一片红色的灯笼阵,今天回想起来真是別有一番风味。
我家的灯笼是父亲设计制作的。那是一个大大的飞机灯笼,骨架用八号线铁丝焊接而成,前后有大小两个电灯泡照明。飞机头前带风车,风吹起来转得哗啦啦地响,尾巴上五彩纸做的穗子,也横着飘起来,又威风又漂亮。
春节期间的东北大秧歌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那时候在红旗岭,每到春节,十里八乡的生产队会组织秧歌队来矿里表演,矿里各车间也会组织自己的秧歌队。白色的雪地上,扭秧歌的人大都穿得大红大绿,踩着二尺多高的高跷,跟着秧歌调扭起来。唢呐在秧歌乐中很出彩,它的声音高亢热烈,让人感觉有穿云裂石的力量,演绎着与凛冽冬寒对抗、向往春天的生命意志。
90年代我一直在国外,2000年回国后再回红旗岭过春节,发现秧歌已经很少了。一是因为农村变了,承包制后大家各自过日子,集体文娱活动减少了。二是村里的青年人平时大多出去打工,根本没有时间在一起练习踩高跷和排列各种队形。此外,居民住进楼房后,漫山遍野的灯笼阵也没有了从前的规模。
老习俗就这样一点点成为历史,让人有几分惆怅。但新的习俗也在成长。从用电子信件互致问候到发短信拜年、用微信抢红包,多少年失联的同学找到了,少年时的伙伴重逢了。
过年了,生活在成都、浙江、北京的兄弟带着妻子奔向了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弟弟那里。这是一大家人每年难得的欢聚时间。父慈子孝,友于兄弟,对中国人来说,家从古以来就是情感最根本的归宿。因此,尽管新年习俗在发生各种变化,尽管物质条件的变化带来各种“年味儿变淡”的议论,但依旧改变不了人们投身春运洪流、回家过年的憧憬。
我们正处在每天都在发生着种种变化的现代社会中,技术力量正改变着我们的生活。20世纪80年代,没人知道智能手机为何物,而今天坐上地铁,到处是看手机的人。我不知道技术的进步会怎样改变我们的年俗,但我想,不管社会怎样变化,中国人对于家的眷恋,会让我们对春节、对过年一直情有独钟。所以,只要中国人在,我们的年味儿就会在;而只要年味儿在,我们中国式的家就会永存。(刘晓峰 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、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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